2018/8/01  今周刊

面對生病的爸爸，她說：「父親回應一個眼神，就是獎賞。」面對古靈精怪的女兒，他說：「就不停地去尋找答案吧！」
父與女，不管曾經鬆手或放手，一條溫柔卻堅韌的線，總是繫著彼此兩端。

元大千金馬維欣  繪錄親情的記憶
失智爸爸，讓我學會真正愛人

這天下午，馬維欣剛匆忙地探望父親馬志玲回來，「每天只要一有時間，我就會去看爸爸，我希望他看到我、記得我。」連中餐都還沒吃的她，點了碗牛肉湯麵，動作迅速、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。

這是元大金控創辦人馬志玲的女兒馬維欣的日常，即使她知道爸爸大腦生病，無法表達自己的意識，但她永遠相信，爸爸的內在意識是存在的，能感受到她的努力與堅持。

近半年，馬維欣陸續出版了《我替你記住就好》、《永恆的咖啡時間》兩冊繪本，而由表演工作坊改編自《永恆的咖啡時間》故事的舞台劇，也將於今年八月二十四日，以《外公的咖啡時光》劇名進行演出。

「爸爸沒有時間了。」馬維欣接受《今周刊》獨家專訪，首度談及父親罹病後，給她的人生體悟，也談自己對四個孩子的教養哲學，她坦言，要將爸爸的故事搬上枱面之前，她也有過猶豫和擔心。

「以前我爸的腦袋像是電腦，記數字尤其厲害，而且體力好到可以一天視察十幾家分公司，但現在看著他一天天退化、變得陌生，是很悲傷的事。」最後她選擇用繪本的形式出版，背後的動力是要在爸爸還有意識的時候，以女兒的角色，當作送給父親的禮物。

馬維欣形容，陪伴父親走過失智這段過程，就像在和他的記憶賽跑，而且永遠不會贏。「但父親回應的一個眼神，就是對我最大的獎賞。」這三年來，父親腦力退化的情況嚴重，守候與陪伴父親，成為她日常最重要的必須。為此，她和哥哥、弟弟都不再規畫超過一周的長期旅行。即使她到外地出差也心繫著臥床、七十八歲的父親，盡量縮短在兩、三天之內回到台灣，就怕自己出國時間一長，父親就忘了她。

談及父親、淚腺失守
藉由失智症重新思考人生價值

提起馬志玲罹患重度失智症，馬維欣的淚腺就失守。她印象很深，六年前，她剛離開元大投信、轉到瀚宇彩晶擔任董事長，接手當年虧損金額逾二十億元的瀚宇彩晶，工作壓力很大，有苦只能往肚裡吞，那天，她工作到晚上九點回到家，一進門就看到突然來到家裡的父親。

「爸爸你怎麼來了？」只見馬志玲突然從口袋裡，掏出一個裝有十萬元的紅包，馬志玲說：「爸爸有錢你不要擔心。」當下，馬維欣忍不住嚎啕大哭。想起那一晚，她的情緒再度崩潰，「這個價值不是在於金錢的多寡，而是我知道他對我的關心與保護還在。」

面對一個貼心又強人一般的父親罹患阿茲海默症，馬維欣與家人一開始難以接受，直到有一次馬志玲去北京大學演講，原本演講從來不用打草稿的他，當時卻講得零零落落，那次之後，家人才相信爸爸是真的失智了。

看到馬志玲的失智症，馬維欣開始重新思考生命的價值，「人生到頭來，追求的究竟是什麼？人一生之中，到最後你能夠愛的人有幾個？」她決定：要努力在父親還在的時候，留下美好的回憶，努力讓家庭更圓滿。

馬維欣坦承，馬家三個小孩當中，父親最疼愛她，從小她被打得最少、被呵護得最多，她想要的東西有求必應；年輕的時候，覺得父親對她的寵愛是理所當然、是天經地義，但她卻從來沒有在爸爸很清醒的時候，及時告訴他「我很愛你」。

直到為人妻、為人母之後，她才體會，爸爸是如此無條件地愛她。這幾年父親生病之後，她像是沒有了爸爸，保護傘沒了，她能做的只有陪伴了。「我現在能給父親的，只有『有quality的時間』。」

也因為陪伴，馬維欣才知道，失智患者也是靠慣性動作與本能來記憶，如果每天見面的人變了、房間的擺設不一樣了，對他們都是很大的衝擊。比如，過去很喜歡寫書法的爸爸，有一陣子因為書房裝修、暫停寫字，他就完全不記得怎麼磨墨、拿毛筆，從此再也沒有辦法寫字。

關鍵時刻、陪伴相處
打造熟悉用餐包廂、親密交流

為了讓馬志玲可以有熟悉的用餐空間，三年前，馬維欣在內湖辦公室內，請設計師杜文正打造一間與世貿聯誼社一模一樣的包廂，相同的大圓桌、典雅的沙發，每周她會專程接父親去包廂用餐兩到三次，「我很高興在關鍵時間抓住與爸爸相處的時刻，在父親還能行走時，陪他吃飯、與他互動。」

失智症的退化像是溜滑梯的下滑，速度快得令馬維欣難以想像，這一年多來，馬志玲已無法下床行走，出門更是奢求，再也沒有去過內湖那間包廂，「很多時候，你會希望和父親有親密的思想交流，哪怕是幾句話也好，只要他能夠再發一次脾氣，甚至斥責我幾句都好，但是我知道，這些都回不去了。」

「我身為母親，現在回頭看父親從小對我的過度保護與溺愛，我才發現這是錯的。」馬維欣說，她感謝父親為她所做的一切，讓她知道這輩子有人這麼愛她。個性幹練的馬維欣，總是認真投入事業，難免對身邊重要的人不耐，但隨著父親生病，她體會親情的重要，開始放慢腳步，「經過這麼多事情後，我終於明白了。」

馬維欣也開始重新審視，她和四個孩子的相處模式，自慚從未出席過孩子的畢業典禮、親師座談會，她說：「過去十幾年，不是因為工作出差，就是卡到會議時間，經常缺席子女活動，但現在她會主動撥出時間，與孩子「一對一」相處。

反思審視、親子互動
不過度保護，讓孩子體會挫折

今年六月底，馬維欣過生日，大女兒就用自己打工賺來的錢，加上存款，買了兩張經濟艙機票送給她，希望和媽媽一起去日本旅行。「我當場就哭了，這是她的全部，她用她的全部，告訴我她很愛我。」

有別於自己從小到大處處備受呵護，馬維欣對四名子女的教養模式卻非常「入世」。她帶孩子出國一定是搭經濟艙，也讓孩子到餐廳打工，從時薪人員的工作做起，刻意讓他們體會挫折，「我要讓他們看到現實的人生，因為這個經驗，是媽媽沒有辦法給的。」

「愛到完全，便把懼怕除去。」馬維欣引用了《聖經》裡的一段話說，「以我父親的個性，我相信父親會支持我，把對他的愛化成一股力量。」未來她更希望，推動失智病患該有的尊嚴與權利，與阿茲海默症病友合作，讓輕度的病友到自己開設的餐廳工作；她也打算帶著繪本，以病患家屬身分巡迴演講，分享親身經歷，讓大家更了解失智症，並知道如何與失智症家人相處，學著尊重、體諒他們的處境。

馬維欣用自己的方式，為父女之間的牽絆與愛留下紀念，如今她最想告訴父親的是，「爸，我很謝謝你，造就了現在的馬維欣，我永遠以你為榜樣，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，勝過一切。」